真正的同类,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上:李琴峰《北极星洒落之夜》

 

  那些主流外的非主流,非主流外的非非主流,那些被扫出公共场合的尘埃,都会到哪里去?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李琴峰写了这本小说,以七位在新宿二丁目前後在一间名为「Polaris」的酒吧前後擦身而过的「女性」的过去与未来,展现了她们的不同与相同,在她们身上,我们将会看到多元共存的一丝可能,即便其如此希微,却又耀眼夺目。

  《北极星洒落之夜》是一小杯有各种水果,七彩夺目的调酒,但与亮丽外表不同的是那入口的酸甜苦辣。

  亮丽外表是谈情说爱,酸甜苦辣是谈情说爱之後的百般无奈,何以无奈?因为差异?又或者是,那个容不下差异的社会?

  而社会不只有一个,而是复数,不同的社会藉由隔阂层层包裹,在主流社会与非主流之间有层层隔阂,但在非主流那里同样也有主流社会与非主流。

  比如:

  异性恋看不起同性恋,同性恋看不起双性恋,双性恋看不起泛性恋,而所有性恋都看不起无性恋,如同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看不起不是女人的女人,不是女人的女人看不起不是男人的男人,而不是男人的男人看不起不愿成为男人也不愿成为女人的人……

  又如同:

  执政党看不起在野党,在野党看不起社运份子,社运份子看不起非左翼社运份子,温和左翼社运份子看不起激进左翼社运份子一样……

  而以上这些「看不起」也能反向过来,因为看不起可以是因为你远离主流社会而看不起,也可以是你接近主流社会而看不起。而所谓主流社会,则是一个众人选择的总和结果。至於那些与其他人走向不同道路的人,最终则会消失在众人视域之外,个人没有政治,政治属於众人,而众人的政治管控个人,因此最好的政治乃是只管控必要事务的政治,而这些「必要」最好不要太多。

  至於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那麽多「必要」的地方,被视为「非必要」的人们便会建立起自己的秩序,例如二丁目这样的地方,正因为不被看见,方能自由自在。

  作为一名典型的左翼作家,相较於前述性向、性别、政治的差异与歧视链的描述,国界对李琴峰并不是很有意义的名词,比起中、日、台、澳的环境,她更重视穿越这些国家的灵魂们,如何发现自己需要逃逸,还有逃逸的过程,她笔下的这些「女主人公们」比起自己出身的国家,主宰她们的更多的是她们的想要成为自己的渴望,而国家则因此与他们产生冲突。

  例如在中国女孩苏雪那里,从对爱情憧憬,到不想跟任何人发生身体关系的她,与一胎化政策下过多的一名男子及其父亲发生冲突。而在台湾的怡君与晓虹则体验到太阳花学运中性别性向不同所导致的权力差异,因为是「女性」所以在现场上厕所或是洗澡都要小心不要成为媒体或参与者的目光焦点,因为是「同志」、「性少数」所以自己重视的议题不能在大家抗议服贸时拿上台面。至於「Polaris」的店主夏子在年轻时则经历了日本经济盛世结束的转折点,前途无量的她意外跌入二丁目的世界,但也因此发现了自己的性向,也成为许多失足少女的拯救者,让她们在此找到方向。

  在以上三个例子里,李琴峰都以其价值观给我们呈现了人如何发现自己的开端,往往是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时候,因此比起国家之间无论是基於价值、经济、信仰等等而导致的对立,她在本书更重视的是人如何发现自己的「非主流」。非主流则意味着不被社会所接受的差异,是人压抑的另一面,是那视域外的事物,因冲突而被揭示出来,当人发现自己的非主流时,既因为认知被拓宽而多了点自由,也因更远离主流而多了点孤独。於是,人或者舍弃不被社会所接受的差异,然後进入社会,或者沦落至非主流社会。在本书里就是二丁目这个灯红酒绿之地,灯红酒绿不是目的,找到同类才是;又或者根本不需要找到同类,只需要找到一个能够依偎取暖的身体就好,而所谓依偎取暖,只要一晚。比如开篇故事女主角优的盘算,遭受背叛的她不奢求找到长远关系的对象,她只要约炮,约炮对她而言不只是享乐,更多的是复仇,因为她的前伴侣加入了异性恋婚姻的主流。

  如果可以主流,谁想要孤独,如果可以一生,谁想要一晚?

  但因为对本书里的角色所处位置而言,身处支流的「她们」更容易意识到,「真正的同类,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差异构成了人对自我的认知,而所谓「我们是同类」的感受,时常只是一种距离的美感,而二丁目这里的人们,则享受着这种距离美感所带来的的欢愉,没有一片树叶是相同的,就连被制造出的铝罐,一来到人间,便会逐步变形。

  是故,我们看不见书中女主们如何合作解决彼此的烦恼,营造出一种更加长期且更有影响力更有对抗力的组织关系,反倒是她们作为一种集合,体现了巴迪欧「一不存在,存在是多」的哲学。在阅读小说的过程看见她们这些个体作为一种向前向後,向外向内所延伸的生命经验被集合起来,放置到我们眼前,而书中也有一个段落解释了何以其采用了如此的写法:

  「只要人类能持续编织记忆,便能存活下去,就好像时间不断流转,夜晚终会迎来黎明。而人类所织成的记忆以及活过的时间,终有一天会成为历史,支撑下一个世代的存在。就算自己不生孩子,不将自己的基因遗留於世,自己刻下的生命轨迹也将与人的一切营生行止,连绵传承下去。知晓历史的意义不只是发古之幽情,更是为了确认支撑自己双脚所踏之处的根基,晓觉得,只要能确认这点,现下活在此处的自己,便有了存在意义。」

  这是李琴峰十足左翼色彩的理想宣言,比起右翼人士所重视的基因,她更重视迷因。她并不在乎同样作为历史,有的国家的历史会成为所有人的历史,成为必修,有的则成为辅修,甚至成为选读读物。她对希微的力量具有信仰,相信希微并不会被轻易击败,而能在历史的大江大海里找到一席之地,如同书中女主角们希微的相互影响,她们漂流在二丁目,擦身於名为「北极星」(Polaris)的酒吧,短暂的歇息,然後振翅而去。

  这不禁令人想起,李琴峰去年比起获得芥川赏这个让台湾人再度看见她的奖项,更有趣的是入围三岛由纪夫奖这件事。即便不那麽纯粹,三岛由纪夫是个右派,而去年的台湾上映的《三岛由纪夫vs东大全共斗》里则展现了三岛由纪夫与左翼学生们的辩论过程,其中就有一段其与剧场人芥正彦的对於「持续性」的辩论,三岛由纪夫之所以要死命扞卫天皇,正是因为天皇对他而言是一个持续性的象徵。而片中学生的解放区,颠覆那些懒散的社会这样的目标,虽然让他欣赏,若不能形成一种「持续」,也没有意义。当然後来成为剧场人的芥正彦并不赞同三岛的说法,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行动本身就是一种演出,除了在当下形成了不同的时间区,也会形成一种永恒,尤其是当人们在回顾的时候仍会有影响力,所以他还有其他人并不需要三岛那种积累而来的天皇所代表的传统。当然他也很疑惑三岛自己的矛盾,毕竟三岛就是个创作者,如果创作没办法形成「持续」,那三岛之前的人生又有何意义?

  持续是一种秩序。

  当人意识到自己不想活在一片混乱之中,而有想守护的秩序,例如渴望每天起床看到身边的枕边人总是睡在那。人就接触到了保守主义的大门,而当人意识到并非「市场」而是「上帝」在主宰一切,人们方能更进一步推开大门,而非终身在秩序的大门外绕圈圈,本书只有一次提到上帝,这一个推动万物的不动者。

  「……祈求上帝:赐与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之事,赐与我冷静以接受不可改变之事,赐与我智慧以分辨这两者间的差异。」

  虽然只有提到一次,但书中这句箴言却适用於本书出场的所有角色,因为这些角色中不再漂流的正是以不同的方式意识到这点,比如店主夏子开设的「Polaris」所指的北极星,便也是一个推动万物的不动者,但不一样的是它并不是永恒存在,不是一直都存在,而是接续着另一间店长Nara的精神所建立的,这个精神不是如上帝般全知全能,而是如上帝的选民般谦卑,而这也导致 Polaris 比起酒吧,更像教堂,成了所有不被接受的尘埃的去处,这些尘埃可以在此歇息。

  看完《北极星洒落之夜》这一本轻薄短小的小说,就像喝完一小杯调酒,不会形成任何负担,明明是坐在吧台上,却可以感受到味蕾展开了一趟旅程而风尘仆仆的归来,令人想走到夜路上,如同书中的女主角们在灯红酒绿的道路上,找到自己的色彩,并在重整自己的心灵秩序後,继续寻找自己的去处。

书籍资讯

书名:《北极星洒落之夜》 ポラリスが降り注ぐ夜

作者:李琴峰

出版:尖端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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